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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菩提十书之紫色菩提:林清玄人生美文

    清欢(1)

    少年时代读到苏轼的一阕词,非常喜欢,到现在还能背诵:

    细雨斜风作晓寒,淡烟疏柳媚晴滩,入淮清洛渐漫漫。

    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,人间有味是清欢。

    这阕词,苏轼在旁边写着“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,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”,原来是苏轼和朋友到郊外去玩,在南山里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淡茶,配着春日山野里的蓼菜、茼蒿、新笋,以及野草的嫩芽等等,然后自己赞叹着:“人间有味是清欢!”

    当时所以能深记这阕词,最主要的是爱极了后面这一句,因为试吃野菜的这种平凡的清欢,才使人间更有滋味。“清欢”是什么呢?清欢几乎是难以翻译的,可以说是“清淡的欢愉”,这种清淡的欢愉不是来自别处,正是来自对平静疏淡简朴生活的一种热爱。当一个人可以品味出野菜的清香胜过了山珍海味,或者一个人在路边的石头里看出了比钻石更引人的滋味,或者一个人听林间鸟鸣的声音感受到比提笼遛鸟更感动,或者体会了静静品一壶乌龙茶比起在喧闹的晚宴中更能清洗心灵……这些就是“清欢”。

    清欢之所以好,是因为它对生活的无求,是它不讲求物质的条件,只讲究心灵的品味。“清欢”的境界很高,它不同于李白的“人生在世不称意,明朝散发弄扁舟”那样的自我放逐;或者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莫使金樽空对月”那种尽情的欢乐。它也不同于杜甫的“人生有情泪沾臆,江水江花岂终极”这样悲痛的心事,或者“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;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”那种无奈的感叹。

    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,有千百种人生。文天祥的是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,我们很容易体会到他的壮怀激烈。欧阳修的是“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”,我们很能体会到他的绵绵情恨。纳兰性德的是“人到情多情转薄,而今真个不多情”,我们也不难会意到他无奈的哀伤。甚至于像王国维的“人生只似风前絮,欢也零星,悲也零星,都作连江点点萍!”那种对人生无常所发出的刻骨的感触,也依然能够知悉。

    可是“清欢”就难了!

    尤其是生活在现代的人,差不多是没有清欢的。

    清欢(2)

    什么样是清欢呢?我们想在路边好好地散个步,可是人声车声不断的呼吼而过,一天里,几乎没有纯然安静的一刻。

    我们到馆子里,想要吃一些清淡的小菜,几乎是杳不可得,过多的油、过多的酱、过多的盐和味精已经成为中国菜最大的特色,有时害怕了那样的油腻,特别嘱咐厨子白煮一个菜,菜端出来时让人吓一跳,因为菜上挤的沙拉比菜还多。

    有时没有什么事,心情上只适合和朋友去啜一盅茶、饮一杯咖啡,可惜的是,心情也有了,朋友也有了,就是找不到地方,有茶有咖啡的地方总是嘈杂的。

    俗世里没有清欢了,那么到山里去吧!到海边去吧!但是,山边和海湄也不纯净了,凡是人的足迹可以到的地方,就有了垃圾,就有了臭秽,就有了吵闹!

    有几个地方我以前常去的,像阳明山的白云山庄,叫一壶兰花茶,俯望着台北盆地里堆叠着的高楼与人欲,自己饮着茶,可以品到茶中有清欢。像在北投和阳明山间的山路边有一个小湖,湖畔有小贩卖功夫茶,小小的茶几、藤制的躺椅,独自开车去,走过石板的小路,叫一壶茶,在躺椅上静静的靠着,有时湖中的荷花开了,真是惊艳一山的沉默。有一次和朋友去,两人在躺椅上静静喝茶,一下午竟说不到几句话,那时我想,这大概是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了。

    现在这两个地方也不能去了,去了只有伤心。湖里的不是荷花了,是漂荡着的汽水罐子,池畔也无法静静躺着,因为人比草多,石板也被踏损了。到假日的时候,走路都很难不和别人推挤,更别说坐下来喝口茶,如果运气更坏,会遇到呼啸而过的飞车党,还有带伴唱机来跳舞的青年,那时所有的感官全部电路走火,不要说清欢,连欢也不剩了。

    要找清欢,就一日比一日更困难了。

    当学生的时候,有一位朋友住在中和圆通寺的山下,我常常坐着颠踬的公交车去找她,两个人就沿着上山的石阶,漫无速度的,走走、坐坐、停停、看看,那时圆通寺山道石阶的两旁,杂乱的长着朱槿花,我们一路走,顺手拈下一朵熟透的朱槿花,吸着花朵底部的花露,其甜如蜜,而清香胜蜜,轻轻地含着一朵花的滋味,心里遂有一种只有春天才会有的欢愉。

    圆通寺是一座全由坚固的石头砌成的寺院,那些黑而坚强的石头坐在山里仿佛一座不朽的城堡,绿树掩映,清风徐徐,站在用石板铺成的前院里,看着正在生长的小市镇,那时的寺院是澄明而安静的,让人感觉走了那样高的山路,能在那平台上看着远方,就是人生里的清欢了。

    清欢(3)

    后来,朋友嫁人,到国外去了。我去过一趟圆通寺,山道已经开辟出来,车子可以环山而上,小山路已经很少人走,就在寺院的门口摆着满满的摊贩,有一摊是儿童乘坐的机器马,叽哩咕噜的童歌震撼半山,有两摊是打香肠的摊子,烤烘香肠的白烟正往那古寺的大佛飘去,有一位母亲因为不准孩子吃香肠而揍打着两个孩子,激烈的哭声尖亢而急促……我连圆通寺的寺门都没有进去,就沉默地转身离开,山还是原来的山,寺还是原来的寺,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同了,失去了什么吗?失去的正是清欢。

    下山时的心情是不堪的,想到星散的朋友,心情也不是悲伤,只是惆怅,浮起的是一阕词和一首诗,词是李煜的:“高楼谁与上?长记秋晴望。往事已成空,还如一梦中!”诗是李觏的:“人言落日是天涯,望极天涯不见家;已恨碧山相阻隔,碧山还被暮云遮!”那时正是黄昏,在都市烟尘蒙蔽了的落日中,真的看到了一种悲剧似的橙色。

    我二十岁时心情很坏的时候,就跑到青年公园对面的骑马场去骑马,那些马虽然因驯服而动作缓慢,却都年轻高大,有着光滑的毛色。双腿用力一夹,它也会如箭一般呼噜向前蹿去,急忙的风声就从两耳掠过,我最记得的是马跑的时候,迅速移动着的草的青色,青茸茸的,仿佛饱含生命的汁液,跑了几圈下来,一切恶的心情也就在风中、在绿草里、在马的呼啸中消散了。

    尤其是冬日的早晨,勒着缰绳,马就立在当地,踢踏着长腿,鼻孔中冒着一缕缕的白气,那些气可以久久不散,当马的气息在空气中消弭的时候,人也好像得到某些舒放了。

    骑完马,到青年公园去散步,走到成行的树荫下,冷而强悍的空气在林间流荡着,可以放纵地、深深地呼吸,品味着空气里所含的元素,那元素不是别的,正是清欢。

    最近有一天,突然想到骑马,已经有十几年没骑了。到青年公园的骑马场时差一点吓昏,原来偌大的马场里已经没有一根草了,一根草也没有的马场大概只有台湾才有,马跑起来的时候,灰尘滚滚,弥漫在空气里的尽是令人窒息的黄土,蒙蔽了人的眼睛。马也老了,毛色斑剥而失去光泽。

    最可怕的是,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马场搭了一个塑料棚子,铺了水泥地,其丑无比,里面则摆满了机器的小马,让人骑用,其吵无比。为什么为了些微的小利,而牺牲了这个马场呢?

    马会老是我知道的事,人会转变是我知道的事,而在有真马的地方放机器马,在马跑的地方没有一株草,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。

    清欢(4)

    就在马场对面的青年公园,那里已经不能说是公园了,人比西门町还拥挤吵闹,空气比咖啡馆还坏,树也萎了,草也黄了,阳光也不灿烂了。我从公园穿越过去,想到少年时代的这个公园,心痛如绞,别说清欢了,简直像极了佛经所说的“五浊恶世”!

    生在这个时代,为何“清欢”如此难觅?眼要清欢,找不到青山绿水;耳要清欢,找不到宁静和谐;鼻要清欢,找不到干净空气;舌要清欢,找不到蓼茸蒿笋;身要清欢,找不到清凉净土;意要清欢,找不到智慧明心。如果你要享受清欢,唯一的方法是守在自己小小的天地,洗涤自己的心灵,因为在我们拥有愈多的物质世界,我们的清淡的欢愉就日渐失去了。

    现代人的欢乐,是到油烟爆起、卫生堪虑的啤酒屋去吃炒蟋蟀;是到黑天暗地、不见天日的卡拉OK去乱唱一气;是到乡村野店、胡乱搭成的土鸡山庄去豪饮一番;以及到狭小的房间里做方城之戏,永远重复着摸牌的一个动作……这些污浊的放逸的生活以为是欢乐,想起来毋宁是可悲的。为什么现代人不能过清欢的生活,反而以浊为欢,以清为苦呢?

    一个人以浊为欢的时候,就很难体会到生命清明的滋味,而在欢乐已尽、浊心再起的时候,人间就愈来愈无味了。

    这使我想起东坡的另一首诗来:

    梨花淡白柳深青,柳絮飞时花满城;

    惆怅东栏一株雪,人生看得几清明?

    苏轼凭着东栏看着栏杆外的梨花,满城都飞着柳絮时,梨花也开了遍地,东栏的那株梨花却从深青的柳树间伸了出来,仿佛雪一样的清丽,有一种惆怅之美,但是人生看这么清明可喜的梨花能有几回呢?这正是千古风流人物的性情,这正是清朝大画家盛大士在《溪山卧游录》中说的:“凡人多熟一分世故,即多一分机智。多一分机智,即少却一分高雅。”“山中何所有?岭上多白云,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,自是第一流人物。”

    第一流人物是什么人物?第一流人物是在清欢里也能体会人间有味的人物!第一流人物是在污浊滔滔的人间,也能找到清欢的滋味的人物!

    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

    情困与物困(1)

    我有一个朋友,爱玉成痴。

    他不管在何时何地见到一块好玉,总是想尽办法要据为己有,偏偏他又不是很富有的人,因此在收藏玉的过程中,吃了许多的苦头,有时到了节衣缩食三餐不继的地步。

    有一回,他在一个古董商那里见到了一个白玉狮子,据说是汉朝的,不论玉质、雕工全是第一流的。我的朋友爱不忍释,工作也不太做了,每天都跑去看那块玉,看到眼睛都发出红火,人被一团火炙热地燃烧。

    他要买那块玉,古董店的老板却不卖,几经折腾,最后,我的朋友牺牲了他所居住的房子,才买下了那个白玉狮子,租住在一个廉价的住宅区内。

    他天天抱着白玉狮子睡觉,出门时也携带着,一遇到人就拿出来欣赏,自己单独的时候,也常常抚摸那座洁白无瑕的狮子发呆。除了这座狮子,他身上总随时带着他最心爱的几件收藏,有时候感觉到一个男子,从口袋里、腰带间、皮包内随时掏出几块玉来,真是不可思议的事。

    他玩玉到了疯狂的地步,由于愈玩愈精,就更发现好玉之难求,因为好玉难求,所以投入了全部的家当,幸好他是个单身汉,否则连老婆也会被他当了。到最后,他房子也卖了,车子也没了,工作也丢了,为什么丢掉工作呢?说来简单:“我要工作三年,才能买一件上好的玉,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了!”

    朋友成为家徒四壁的人,每天陪伴他的只有玉了。后来不成了,因为玉不能吃,不能穿,只好把他最心爱的玉里等级比较差的卖给别人,每卖一件就落一次泪,说:“我买的时候是几倍的价钱,现在这么便宜让给别人,别人还嫌贵。”

    有一次,他租房子的房东逼着要房租,逼得急了,他一时也找不到钱,就把白玉狮子拿了出来,说:“这块玉非常的名贵,先押在你这里,等我筹足了房钱,再把它赎回来。”可惜他的房东是个老粗,对他说:“俺要你这臭石头干么!万一不小心打破了还嫌烦呢!你明天找房钱来,不然我把你丢出去!”

    朋友对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,泣不成声。在痴爱者眼中的白玉狮子是无可比拟的,可以用房子去换取,然而在平常百姓的眼中,它再名贵,也只是一块石头。

    有一次我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玉的展览,正好遇到了乡下的一个旅行团,几个乡下的欧巴桑看玉看得饶有兴味,我凑过去,发现她们正围着那个最有名的国宝“翠玉白菜”观看,以下是她们对话的传真:

    情困与物困(2)

    “哇!真巧,雕得和真的白菜一模一样,上面还有一只肚猴呢!”

    “这个刻得那么像,一个大概是值好几千块吧!”

    一位看起来是权威人士的欧巴桑说:“你嘛好了,不识字又兼不卫生,什么好几千,这一个一定要好几万才买得到!”

   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朋友听,他因此破涕为笑,我说:“你看故宫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万块,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,看起来就知道曾有一位爱玉的人在上面花下无数的心血,可是他死的时候不能带走一块玉,我们现在看那些玉也不能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,对于玉,能够欣赏的人就算拥有了,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?佛经里说‘智者金石同一观’就是这个道理。

    “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,但一个人爱玉成痴,和玩股票不能自拔,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?”

    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,仍然喜欢着玉,却不再被玉所困,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。

   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,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。对于情的执迷,为情所困,就叫“痴”,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(另外两毒是贪与嗔),情困到了深处,则三毒俱现,先是痴迷,而后贪爱,最后是嗔恨以终。则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,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。

    被情爱所系缚,被情爱所茧结,被情爱所迷惑,被情爱所执染,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,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,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,自己还迷惑执著自己,这就是真正的情困。

   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,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,可是她没有结婚,没有结婚的理由很简单,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。

    她的初恋有什么不凡吗?为何她不能忘却?其实也没有,只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在学校里互相认识了,发誓要长相厮守,最后这个男的离开了,少女独自过着孤单的心灵生活,一过就是二十年。

    这么普通的故事,她也说得眼泪涟涟,接着她说:“不过,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
    我说:“在时间上,你的故事已经过去,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过去,因为你的心灵还被困居在里面。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去呢?就是你想起来的时候,充满了包容和宽谅,并且不为它所烦恼,那才是真正过去了。”

    情困与物困(3)

    “做得到吗?”

    “做得到的,在这个世界上为情沉溺的人固然很多,但从沉溺中走到光明的岸上的人也不少。因为他们救拔了自己,不为情所困。”

    我把情说成是沉溺,把救拔说成是走到光明的河岸,是有道理的。我们在祝福一对新人时,最常用的一句话是“永浴爱河”。

    “爱河”的譬喻出自《华严经》,《华严经》上说:“随生死流,入大爱河。”为什么说是爱河呢?由于爱欲和河一样具有三种特性,一种是容易使人沉溺,不易自拔。第二种是爱欲的心就像河水一样,能浸染入最深的地方,例如我们用铁锤击石,石头会碎裂,但不能击碎每一个分子,可是如果我们把石头丢入河里浸染,它可以湿濡石头的任何一个分子,年深日久甚至把它们分解成粉末。第三种是难以渡越,不管是贩夫走卒,王公将相,都无法一步跨过河的对岸,同样的,要一步从情爱的束缚中走过也非常的不易。

    我想起《杂阿含经》里记载的一个故事:有一次释迦牟尼对弟子说法,他问他们:“你们认为是天下四个大海的水多,还是在过去遥远的日子里,因为和亲爱的人别离所流的眼泪多呢?”

    释迦牟尼的意思是,从遥远的过去,一生而再生的轮回里,在人无数次的生涯中,都会遇到无数次离别的时刻,而流下数不尽的眼泪,比起来,究竟是四大海的海水多,还是人的眼泪多呢?

    弟子回答说:“我们常听见世尊的教化,所以知道,四个大海总量的总和,一定比不上在遥远的日子里,在无数次的生涯中,人为所爱者离别而流下的眼泪多。”

    释迦牟尼非常高兴地称赞了弟子之后说:“在遥远的过去中,在无数次的生涯中,一定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过父母的死,那些眼泪累计起来,正不知有多少!在遥远的无数次生涯中,反复不知多少次遇到孩子的死,或者遇到朋友的死啊!或者遇到亲属的死啊!在每一个为所爱者的生死离别含悲而所流的眼泪,纵是以四个大海的海水,也不能相比啊!”

    情困与物困(4)

    这是多么可叹可悲,人因为情苦与情困,不知道流下了多少宝贵的泪珠,情困如此,物困亦足以令人落泪,束缚在情与物中的人固然处境堪怜,究竟不能算是第一流人物。什么是第一流人物呢?古人说:“岭上多白云,只可自怡悦,不堪持赠君,自是第一流人物。”

    第一流的人物看白云虽是至美,却不想拥有,只想心领神会,这是多么高的境界。当我们知道其实在今生今世,情如白云过隙,物则是梦幻泡影,那么还有什么可以抱老以终的呢?

    第一流人物犹如一株香花,我们不能说这株花是花瓣香,也不能说是花茎香;我们不能说是花蕊香,也不能说是花粉香;当然不能说是花根香,也不能说是花叶香……因为花是一个整体,当我们说花香时,是整株花的香。困于情物的人,往往只见到了自己那一株花里一小部分的香,忘失了那株花,到后来失去了自己,因此,这样的人不能说是第一流的人物。

    第一流的人物,不在于拥有多少物,拥有多少情,而在于能不能在旧物里找到新的启示,能不能在旧情里找到新的智慧,进出无碍。万一不幸我们正在困局里,那么想一想:如果我是一只蛹,即使我的茧是由黄金打造的,又有什么用呢?如果我是一只蝶,身上色彩缤纷,可以自在地飞翔,则即使在野地的花间,也能够快乐地生活,又哪里在乎小小的茧呢?

    可叹的是,大多数人舍不得咬破那个茧,所以永远见不到真正的自我、真正的天空。

    一九八五年六月一日

    惜福(1)

    我的外祖母活到八十岁,她过世的时候我还年幼,有许多事已经淡忘了,但我清楚地记得她的两件事:一是她过世时十分安详,并未受病痛折磨;一是她一直到晚年仍然过着极端俭朴的生活。她所以那样俭朴不全然是经济的原因,而是她认为人应该“惜福”。

    她不许家里有什么剩菜剩饭,因此到了晚年她还时常捡菜汤,把菜盘里剩的菜汤端起来喝而不顾子女的劝阻。她也要求我们吃饭时碗中不可剩下一粒米,常吓唬我们说:“不捡拾干净,长大了会生猫脸。”甚至有米粒落到了地上,她也捡起来吃。

    除了这些,外祖母格外敬惜字纸,要丢弃的书籍薄本纸张绝不与污秽垃圾混在一起,须另外用火恭敬地焚烧。

    她过世的前几年,常有人问她长寿的原因,那时她不仅长寿,身体也健康,她总是回答说,可能是因为惜福吧,由于珍惜自己的福气,才能福寿绵长。

    我当时颇不能了解其中的意思,后来读了明朝学者袁了凡先生的《了凡四训》,说他年幼时遇到一个会算命的先生,卜了他一生的吉凶,其中有一条是说到他补贡生的时候,一共吃了“廪米九十一石五斗”,他感到十分可疑,直到补了贡生的时候,他一算正好吃了九十一石五斗廪米(按明朝学制,贡生之前是廪生,他们应得的米叫廪米,按月发给,所以易于计算)。

    了凡先生从此“益信进退有命,迟速有时,澹然无求矣”。连一个人一生可以享用多少米都是命中所注,如果过度放纵地享用,不就提早在损伤自己的性命吗?

    我佛释迦牟尼在经中也时常叫人惜福、节制饮食,他在《杂阿含经》中说:“人当自系念,每食知节量,是则诸受薄,安消而保寿。”在《四十二章经》中说:“财色之于人,譬如小儿贪刀刃之蜜甜,不足一食之美,然有截舌之患也。”都是在警醒人不可过多求多欲的生活,身心才能长保康泰。

    惜福(2)

    “哇!真巧,雕得和真的白菜一模一样,上面还有一只肚猴呢!”

    “这个刻得那么像,一个大概是值好几千块吧!”

    一位看起来是权威人士的欧巴桑说:“你嘛好了,不识字又兼不卫生,什么好几千,这一个一定要好几万才买得到!”

    我把这个故事说给朋友听,他因此破涕为笑,我说:“你看故宫博物院的好玉何止千万块,尤其是小品珍玩的部分,看起来就知道曾有一位爱玉的人在上面花下无数的心血,可是他死的时候不能带走一块玉,我们现在看那些玉也不能知道它曾经有过多少主人,对于玉,能够欣赏的人就算拥有了,何必一定要抱在手里呢?佛经里说‘智者金石同一观’就是这个道理。

    “爱玉固然是最清雅的嗜好,但一个人爱玉成痴,和玩股票不能自拔,和沉迷于逸乐又有什么不同呢?”

    朋友后来彻底地觉悟,仍然喜欢着玉,却不再被玉所困,只是有时他拿出随身的几块玉还会感慨起来。

    物固然是足以困人,情更比物要厉害百倍。对于情的执迷,为情所困,就叫“痴”,痴是人世间的三毒之一(另外两毒是贪与嗔),情困到了深处,则三毒俱现,先是痴迷,而后贪爱,最后是嗔恨以终。则情困是一切烦恼的根源,没有比这个更厉害了。

    被情爱所系缚,被情爱所茧结,被情爱所迷惑,被情爱所执染,几乎是人间不可避免的,但当情爱已经消失的时候,自己还系缚茧结自己,自己还迷惑执著自己,这就是真正的情困。

   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中年的妇女,她的朋友都已经儿女成群,可是她没有结婚,没有结婚的理由很简单,因为她忘不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初恋。

    她的初恋有什么不凡吗?为何她不能忘却?其实也没有,只是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在学校里互相认识了,发誓要长相厮守,最后这个男的离开了,少女独自过着孤单的心灵生活,一过就是二十年。

    这么普通的故事,她也说得眼泪涟涟,接着她说:“不过,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
    我说:“在时间上,你的故事已经过去,实际上一点也没有过去,因为你的心灵还被困居在里面。到什么时候才算过去呢?就是你想起来的时候,充满了包容和宽谅,并且不为它所烦恼,那才是真正过去了。”

    永远有利息在人间(1)

    从前读陈之藩先生的《在春风里》,里面附了一封胡适之先生写给他的信,有这样的几句:“我借出的钱,从来不盼望收回,因为我知道我借出的钱总是‘一本万利’,永远有利息在人间。”

    我读到这段话时掩卷长叹,那时我只是十八岁的青年,却禁不住为胡先生这样简单的话而深深地动容,心里的感觉就像陈之藩先生后来的补记一样:“我每读此信时,并不落泪,而是自己想洗个澡,我感觉自己污浊,因为我从来没有过这样澄明的见解与这样广阔的心胸。”

    胡先生因此对待朋友“柔和如水,温如春光”,也因为他的澄明,“他能感觉到人类最需要的是博爱与自由,最不能忍受的是欺凌与迫害,最理想的是如行云在天,如流水在地,自由自在地生活。”

    我想,在这个世界上能把私利看淡到这样的境界,确实是很不容易的事,胡先生的生平事迹很多,但最感动我的就是这一句“永远有利息在人间”。从佛教的观点来看,这是一种布施的菩萨行,也是佛徒所行的六波罗蜜的首要。

    世尊在《大般涅槃经》曾如此开示:“菩萨摩诃萨,行布施时,于诸众生,慈心平等,犹如子想。又行施时,于诸众生,起悲愍心;譬如父母,瞻视病子。行施之时,其心欢喜;犹如父母,见子病愈。既施之后,其心放舍,犹如父母,见子长大,能自在活。”

    永远有利息在人间(2)

    不同的是,胡先生是借给朋友和晚辈,不盼望收回,而佛菩萨所行的则不分亲疏普及于众生,在根本上也没有盼望或不盼望的问题。而且胡先生借出去后知道有利息在人间,佛菩萨根本不知利息,忘记利息,是“惠施众生,不自为已”,是“惠施求灭,不求生天”,是“解脱惠施,不望其报”,在境界上是究竟的超越了。

   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,大致可以分成三种境界:一是提不起,放不下。二是提得起,放不下。三是提得起,放得下。一般人是提不起,放不下,像我有一个朋友从不借钱给人,问他原因,他说:“为了免得将来低声下气地向人要债,干脆不借算了。”这是第一种人。第二种是争名夺利之辈,攒了一大堆钱,可是看到人贫病忧苦,眉头也不皱一下,到最后两手一松,留下一大堆钱反而养出一堆无用的子孙。

    胡适先生则接近了第三种人,只有这一种人才能昭如日月,平淡坦然,不为人间的几个利息而记挂忧心,人生才能自在。

    若有人问:那么,佛的施舍是什么境界?

    《华严经》里说到十种净施,是众生平等的布施,是随意的布施,是积极的布施,是有求必应的布施,是不求果报的布施,是心无挂碍的布施,是内外清净的布施,是远离有为无为的布施,是舍身护道的布施,以及施受财三者清净如虚空的布施。

    到了这种境界,利息就不是在人间,也不是在天上,而是自在圆满,布满虚空了。

    我们是要守着几枚臭铜钱躲在阴暗的房子,还是要丢掉铜钱走到阳光普照的地方呢?

    孤独的放生者(1)

    带孩子到“国父纪念馆”的湖边散步,我们看见在西边有一个行色仓皇的妇人,身边放一个水桶,正用网子从水池中捞取一些东西。走过去时,发现她正在从池边捞取鲫鱼放进水桶。那些鲫鱼都已经死亡了,浮现出苍白的肚子,可是妇人的网子太短,捞起来显得十分辛苦。我惊诧地问:“你怎么跑到这个池子来捞鱼呢?这是大家的湖呀!”妇人被我一问,窘得面红耳赤,低声地道歉说:“我不是来捞鱼,是来放鱼的,我买了一百条鲫鱼来放生,放下去以后我不放心,想看看它们是不是适应这个水池,结果发现有几条死掉了。我怕别的鱼来吃它们,又怕它们死了污染水池,所以正在把死掉的鱼捞上来。”

    原来妇人姓朱,是三重人,她在市场里看到待宰的鲫鱼很可怜,慈悲心大起,就从家里拿来大水桶买下一百条鲫鱼。买了以后才发现没有地方放生,淡水河当然是不行的,因为淡水河老早就是鱼虾不生的河流,放下去以后鱼儿不死于屠刀,反死于污染。她灵机一动,想到了“国父纪念馆”旁的小湖,提着鱼叫一部出租车就跑来放生了,又怕人看见她来放生,所以偷偷躲在树荫下放生。

    她说:“鲫鱼是生命力很强的鱼,可能是坐车太远了,或者是水桶太小氧气不够,倒下去竟死了十几条,真是可怜呀……”说着,这四十几岁的乡下妇人竟流下泪来。

    我只好安慰她:“你只要有心救度它们,也就够了,你如没有买它们来放生,说不定早就煮成味噌汤放在桌上了。”妇人这才慢慢地释然。

    朱太太是第一次放生,她过去每到市场看到人杀鸡杀鸭宰鱼剥蛙,时常痛心地流下泪来,站在一旁为那些被宰杀的动物念往生咒,希望帮它们超生,后来觉得这样不彻底,因此发心要买来放生,她初发菩提心就被我遇到了。

    她的家境并不富裕,也不像受过什么教育,她连国语都说不灵转,可是她的慈悲心是与生俱来的,是听起来就令人为之动容的。

    后来她问我以后应该去哪里放生,使我语塞而茫然起来,想了半天想不起台北近郊有什么干净的河流。我说:“我看只有到阳明山,或者坪林、花园新城那里的河流去放。”其实说的时候,我心里也不确知这些地方的河流是不是可以生存鱼虾,但朱太太听了雀跃不已,说她下次买鱼去那里放,因为“国父纪念馆”的湖水看起来也十分污秽了。

    她对我诚心道谢的时候,使我深深地惭愧着。

    孤独的放生者(2)

    告辞了朱太太,来到湖的东边,发现在较浓密的树荫下,有七八个孩子和两个大人正拿着极长的网子在岸边捞鱼捉虾子,他们身旁的桶子里早已捕到了不少。想到刚才的朱太太,我忍不住大声地质问他们:“你们怎么在这里捉鱼呢?这是大家的水池呀!”

    没想到有一个大人回过头来说:“这又不是你家的水池,你管什么闲事?”然后他们若无其事地又回头捞鱼,我只好去求助公园的警察,可是由于路远,警察来的时候,他们早就跑光了,只剩我,像个傻瓜站在湖边。

    这时候我的孩子问我:“爸爸,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捉鱼呢?”

    “他们贪心,他们是小偷,把大家要看的鱼捉回家自己吃了。”我说。其实,我也不确知他们为什么在那里捉鱼,因为他们一天捉的鱼可能吃不到两口,并不能饱腹,而在那儿提心吊胆的恐怕也没有什么趣味吧!这是个奇怪的世界,放生的人因为害羞而窘迫地行善;杀生的人反而由于无耻而理直气壮地作恶;放生与杀生只是极微小的一端,在许多大事上,更多的人令我们感到失望。

    回家的路上,孩子喃喃地说:“爸爸,那些被捉的鱼好可怜喔!”

    我抬起头来,看到天边的夕阳火红的缓缓落下,想起刚才的妇人为放生的鱼死去而落下的眼泪,那泪是晶莹剔透、光泽如玉、人间罕见的,也因为罕见,她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单,好像夕阳一照射就要消灭了。

    我突然想起了佛经里的一段话:

    一切男子是我父,一切女人是我母,我生生无不从之受生。故六道众生,皆是我父母。而杀而食者,即杀我父母,亦杀我故身。一切地水,是我先身;一切火风,是我本体;故常行放生。

    这是佛菩萨的境界,凡人很难达到,可是我在乡下平凡妇人的泪眼中,几乎就看见了那样的慈悲、那样的境界。最后,我为那些捞鱼的人,深深地忏悔。

    一九八五年六月六日

    灵龟与塘鹅(1)

    同一天的报纸上有两则小小的新闻,一则在社会版,是说有小贩载了一只百龄乌龟,在台北市新公园门口待价而沽,小贩吆喝着要围观的人出钱买它去放生,说将乌龟放生等于做了功德。可惜因为没有人出钱买它去放生,那只乌龟竟落下了眼泪,旁观的民众除了为它拭泪别无他法,由于它会落泪,报纸称它是“灵龟”。

    另一则在国际版,报道了伦敦附近柴辛顿动物园有一只叫波哥的塘鹅,在意外中断了一条腿,经外科医生为它做了一条假腿,现在波哥已经可以用假腿步行了。

    看到这样的新闻,真令人感慨良深。我疑惑地想着,那卖乌龟的小贩既然知道放生是功德,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做功德,反而要别人出钱来做呢?放生是功德可以成立的话,伤生害生不就是败德的事吗?为什么小贩要给别人做功德,自己反而做那败德的事呢?乌龟的落泪难道没有感动他吗?

    太多的疑惑,使我想到存在我们社会中人心的戾气等问题,有许多道理不是我们不懂,也不是小贩不懂,而是我们有太多的戾气,像当街屠宰狮子老虎,闻者不以为怪,反而争取订购皮肉和内脏;像电鱼毒鱼的行业,一天电死一条河里的所有鱼虾,见者不以为怪,还抢着买那廉价的鱼虾;像冬天里卖香肉的小贩,当街开店,把十几条狗的尸体挂在门口,知者不以为怪,生意还顶不错;像在鱼市场公园口卖乌龟,人人争睹,就是不知如何制裁和劝止小贩自己把乌龟放生,听凭乌龟落泪,而小贩动辄出数千上万的价钱让人放生,一般人也是心有余痛,而力不足以止哀。

    灵龟与塘鹅(2)

    我们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:当街杀死狮虎,世界上濒临灭绝的狮虎就少了一头,而围观的孩子面对着刺喉、喝血、剥皮、剔骨、分割内脏的血腥景象,心中会生多少作践生灵不尊重的戾气!听凭电鱼的人电死一条河,那条河成为死河,河的污染马上来临,两岸的生机也随之断丧,弄到现在全台湾的河流几乎没有了鱼虾!乃至我们走过香肉之家,见狗尸林立,有没有想过那失去狗的人家,全家人正在惊慌地寻找爱犬,或者围在一起为失踪的狗而失声哀哭!到人人路过狗肉铺子而不生慈悲哀痛之心,社会于是弥漫着杀戮的、不自觉的戾气。谁想过那吊在狗肉店的狗虽不是我所养,但它可能是我的亲戚、我的邻居、我的好友、我的同事,甚至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小孩,心里钟爱的生命哩!

    戾气的滋长是无形的,是难以捕捉的,但它是在无意之间种入了心田,而且暗中在难以知觉的情况下生长,到习以为常的时候就非常可怕了。到最后,有许多人打开报纸扭开电视,看到凶杀、残暴、劫掠的新闻而触目不惊;看到这人被砍了三十五刀,那人被杀了七十二刀而心不如刀剐泣血;看到满篇血淋淋的报纸不掩卷长叹——这些大多数人潜藏在心中的戾气才是社会败坏最大的隐忧。

    那么多人的戾气是如何来的呢?

    它原是来自看起来微小的毒鱼、屠狗、杀虎、宰狮这样的小事,幼年看杀虎不掩面而哭不激灵颤抖的孩子,正是长大读报不忧心如焚,甚至成为报上主角的成人。心田的喜恶根苗差别如斯巨大,能不令人警惕吗?

    英国人为一只断腿的塘鹅装义肢,虽千里遥隔能不令人动容?那么,是不是有灵的动物宁可做国外跛足的塘鹅,也不愿投生为中国流泪的灵龟呢?

    几年前,美国洋基棒球队投手投球时误掷而打死一只海鸥,引起众愤因之解除投手职务,比较起来,为何没有人指责那以诱人放生来求取利益的小贩呢?

    —九八五年六月六日

    广东·广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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